复活节假期,临时起意,回国一趟,顺便以见友人为由,第一次去了万国来朝的北京。
说起来,这也许是我第一次踏足中国北方。虽然之前也去过更加北边的俄罗斯,现在也暂居北纬52.2度的英国(对应中国最北边的城市,漠河),但承载着中华大部分历史的那片土地于我而言我却十分陌生。我对于北方的印象只是零星地来源于认识的几个或来自北方、或在北方读书的同学:意识形态色彩浓重,权术思想盛行。一言以蔽之:充斥着典型的老中文化。不过,这次4天左右的旅行大抵并无机会使我对此有所认识,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为了在飞机上鸟瞰风光,我特地选了靠窗位置。好在3小时的飞行已经不算太长,可以牺牲过道座位的便利性。在飞机途经天津时,往窗外看去,景色却使我一时语塞(图1)。

我对于眼前规划整齐至乏味的楼房建筑早有准备,毕竟,这是中国城市在各路规划下呈现的特色,无关南北。然而未曾料到的植被缺乏带来了一种灰色,隐隐使我感到一种窒息。
中国北方缺乏植被的原因有很多,包括自然气候,以及历史文化因素。华北地区温差大而干旱,土壤沙质,天然不适合植被生长。游牧比农耕更加适应这种条件,因此,相较于南方,北方多游牧文化。不过,中国历史以北方王朝为主,而农耕文化更加稳定,因此更受到鼓励。自汉代开始,统治者便主张砍伐森林,扩张农耕用地。现在我们都知道,森林对于防止水土流失非常重要,因此这种农田扩张实际上进一步加重了北方土地的荒漠化。这种破坏一直持续到近现代。虽然如今已经有政策主张恢复北方地区生态环境,但就我的主观感受而言,效果并不理想。
长居亚热带地区,繁茂的植被于我已然是默认的存在,即便我总是不满它们被刻意地修剪。但在见到没有植被覆盖的地区后,我才意识到,即便多由人工栽种,植物自身的绿意总能带来一丝摆脱束缚的希望感,而这给压抑的城市生活带来了喘息。
不过话说回来,北方的植物也有展现自己生命力的方式,只是没有那么亲和。当我出机场进入地铁站,便看到漫天的柳絮自顾地飘在略显灰色的阳光中。当时的我只是感到有些惊奇,不曾想到,当我离开的时候,这会成为我为数不多从北京带走的东西之一。
当我匆匆回到酒店略作休整后,已经下午4点了。原本炙热而因扬尘而苍白的太阳此时已经不见踪迹,天空成为我在英国非常熟悉的灰色,只是少了因为温带海洋湿润气候带来的云层纹理,让人莫名联想到一种无法描述的压迫。
我出发前往附近的白塔寺。白塔寺的正式名称为妙应寺,始建于元朝,是藏传佛教的寺庙。之所以被称为白塔寺,是因为寺庙中央的白塔,也即“释迦舍利通灵宝塔“。我对于佛教并不熟悉,专程来此是因为此处是张律的《白塔之光》取景地。
我初识张律导演是在去年的暑假,那时我正要去日本福冈,因此便看了他2019年的《福冈》,立刻被迷住——轻巧,随性,灵动,偶尔的神显。我于是便一口气几乎看完了他所有的作品,其中便有《白塔之光》。不过,这是我最不喜欢的张律作品,因为太过于凝重。我想这与表演和剧情都有关,但最重要的因素可能是取景地——北京自身的气质。我走了接近40分钟,来到白塔下验证我的猜想(图2)。

也许是因为将黑的天色本身使人忧郁,又或者不知为何人烟稀少的街道平添了破败气息,我的猜想似乎是正确的:《白塔之光》之所以如此沉闷,正是因为它的故事发生在北京,一个没有植被、灰色的地方。白塔本身并不特别值得仔细观赏,而且当我到达时已经过了开放时间。于是,我借此机会在附近的胡同中行走,希望感受所谓地道的北平气息。

然而胡同却是如此荒凉。这种荒凉明明只应当属于县城,却出现在了首都北京的二环。灰色而低矮的平房沉默地站在狭窄的路旁,偶尔出现的人影沉默着,带着敌意注视陌生的面孔。面对这个事实,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人在空间距离的感受器失衡时,会感到头晕,恶心想吐,这是为什么我们会有晕车的症状。而快步行走在胡同中的我也被这种认知空间距离的混乱扰地心绪不宁。一种逃跑的冲动涌上心头。在一个面馆前,我匆匆瞥见了一个招牌,上面的写着:房屋出售,13.3平方,300万。
我想快点回到热闹的地方,至少人声鼎沸之处使人心安。乘坐地铁来到王府井,明亮的灯光与消费主义使我感到亲切。不过有趣的是,这里的商铺充满80年代的气息,不时混杂着一些现代科技,例如让很多外国人驻足拍照的巨大屏幕(图3,我猜测是因为外国人很喜欢熊猫)。我原以为此处人数至少应当不输深圳罗湖的东门步行街(我在2天前才去过),但的确远远不如。不过由于囊中羞涩,我并没有停留很久,只是大致在街道上走了走。便很快前往一旁的长安街。

长安街被认为是世界上最长、最宽的道路,而实地考察后,我认为至少就宽度而言确实如此。而在中国现代历史上,长安街也有极为重要的地位。这从两旁林立的各种政府机构,以及位处中央的天安门即可看出。此处也发生了许多著名事件,对中国历史文化有重大影响,此处不便列举。
其政治文化地位意味着此处受到政府非常大的重视,而当我决定前往时,对此却并没有明确认识。我从东边的王府井开始往西走,计划漫步到西单地铁站后乘地铁回酒店。一开始,宽敞的街道和明亮的灯光使我终于在北京感到了城市的气息,我于是便欣悦地开始欣赏两旁的建筑。这些建筑多为政府部门或招待所,方正而严肃,颜色也多为深色(图5)。我怀疑是否所有地方的政府大楼也都以此为模版进行建造——因为风格实在太像了。然而,当我离天安门越来越近,安检也开始逐渐严密。我不知道白天的长安街如何,但在晚上,所有经过天安门附近的人都需要出示身份证并进行安检。我原以为检查完即可,却发现不到100米的一个路口后还有类似的安保人员与安检装置。我猜想这可能是为了检测漏网之鱼,却没有料到所有人都要再次检验。于是,我在半个小时内被检查了5次,而我还没有到达天安门前,据说那里是进不去的。

我开始焦虑我该如何才能到西单地铁站——天安门前无法经过意味着我没法从东边到西边,难道除了回头没有别的办法了么?好在行路间突然出现了一个地铁站口,我才找到机会绕开这段路。不过我还是不死心,没有直接回酒店,而是在天安门西站下车,希望能够把剩下的长安街走完。
但我还是太天真了,一出地铁站就是检查点。不愿意走回头路,我只得找机会到了对面,绕道小巷,走了好一段时间才到西单地铁站。胡同小巷灯光灰暗,形单影只,如今回想有些后怕。只是当时太过愤怒,又想着隔壁街道就是检查点,想必应该无人敢犯案,因此才敢穿行其间。坐在回酒店的地铁上,我意识到这一切有一些讽刺:被保护的对象到底应该是谁呢?
2025/04/15 剑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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