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和阿彼察邦

    文字来源于一次群组的讨论,在无可抑制的崇敬中,我在接近午夜敲下了这些文字。那时我仿佛回到了大二,为了一部作品而彻底抛下第二天的考试。某种被称为热爱的东西能暂时遏制焦虑。

    第一次看他的電影是 Tropical Melody。當時正在被單獨隔離,晚上很難得地一個人可以安靜地看電影。記得當時的窗簾並不遮光,對面商城的霓虹燈將天空映得通紅一片。影片的前半段非常日常。和許多經典的大師作品不同,他的電影對日常的描繪非常直接,完全沒有任何故作深沉的距離感,人物狀態十分放鬆,所以我當時就很是喜歡。而後半部分,但凡看過的人都知道,幾乎是一部完全不同的電影。據說2002年戛納放映時,對此觀眾噓聲一片。但還有很多人和我一樣,徹底為之著迷。這種平凡的日常與某種形而上表現的結合,在我看來從第二部劇情影片開始,就成為了阿彼察邦的作者特色。

    很快地,我被學校遣返回家,有了機會看他最負盛名的影片 Uncle Boonmee Who Can Recall His Past Lives。但這部金棕櫚最佳影片其實並沒有給我想像中的衝擊,或許是因為和 Tropical Meledy相比,影片對日常的描繪少了許多。而類似的觀感在之後我觀看 Memoria時又再次出現。不過儘管如此,我還是會時常將那場著名的餐桌戲反覆觀看,因為那個關於Monkey Spirits 的故事,它奇特的外型,慘白的燈光,以及詭異的音樂,都讓那個場景充滿了獨屬於阿彼察邦的電影魔力。結尾自不必說,我只記得自己第一次看時震驚地久久無法言語。

    而這種讓人無法忘懷的電影結束並不是他作品中的個例。鄰近畢業時,我成日在圖書館中寫論文,每到夜晚便頭昏昏沈沈。偶爾會挑一部電影,坐在刺眼的燈光下觀看,只為了暫且放空大腦。某日我翻閱文件夾,發現了 Cemetery of Splendour,不知何時下載的。我自知這絕非關於的好環境,便只想打開稍看一眼,之後找到合適環境再認真觀看。當然,我最後完全忘記了停下來。Cemetery of Splendour最後成為了我最喜歡的阿彼察邦作品。在所有一切看似平常甚至瑣碎的生活場景中,以及角色之間似乎幼稚又不知所云的互動間,在哪些奇奇怪怪的光影和裝置前,我第一次感受到了藝術如何將個體與整個社會與時代直接相連。這種連結不通過理智,不通過思考,而只是通過感受,通過直覺。如此強大,如此私人,如此悲傷,直到現在,當我再聽到結尾的那首曲目,一股極其複雜的感情就會無法抑制地湧上心頭。Awesome things are rich and generous, they don’t hold anything back. 我知道,這就是 Brian Moriarty 在 The secret of Psalm 46 中所描繪的偉大作品。它的存在如此豐富,以至於所有解讀都顯得多此一舉。

    自那之後我對阿彼察邦的興趣就一發不可收拾,而我對於電影的理解也發生了巨大的改變。我曾在不止一處提及,FF30是我的電影啟蒙,它讓我知道了如何從文本層面理解電影。但現在我發現電影還有完全不同、甚至更加豐富的一面,而這是完全依託電影媒介本身而存在的。當我能拋開文本的拐杖,開始用身體丈量電影,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向我敞開,而我將其完全歸功於阿彼察邦。

  • 北京游记 Day 2.1 恭王府&什刹海

    一觉醒来已是早晨八点半,是自回国以来第一次睡到自然醒。这颇使人意外,因为房间隔音欠佳,而我的睡眠总是太浅。因此,我猜测,也许是因为缺乏窗户的房间与外界绝缘,进而让人从某种对时间流逝的本能焦虑中脱离而安心地沉睡过去。我自以为这个猜想是有道理的,否则为何我们最深沉的睡眠发生在黑暗而温暖的子宫之中?——那时我们还不知时间为何物。

    起床后,时针又开始了转动,这使我有些沮丧,想要以待在酒店的方式作出对变化的小小抵抗。然而昨夜在匆忙中已然购买恭王府门票,便只好在洗漱完后乘车前往。

    恭王府与清冷的白塔寺不同,附近的道路上站满穿着彩色外套的人群。我一眼认出他们大部分是游客,而这使人心安:这是个已经被商业模式驯服的景点,拥有一套我已了然于胸的观赏规则,即便已经陈旧不堪。剩下的人多穿着清朝服饰,吆喝着,仍然在执行那套相当古典的景点生意。在街道拐角,一个格格打扮的女孩嘴上有显眼的银色唇环。我经过时,她说:姐妹来一套吗?我没有来得及回答,便被人群挤进了恭王府。

    我对清朝历史算不上熟悉,因此在来之前只对这个建筑做了简单了解。恭王府始建于乾隆四十五年(1780),总共花费8年时间建成。其原为和珅与夫人固伦和孝公主的宅邸,后为恭亲王奕䜣的住所。其布局平正大气,前后分为府邸与花园两部分,而这两部分又可以按照方位分为西、东、中三路。理论上,这般设计应使人对其布局一目了然,可自由穿梭其中,不至于迷失方向。

    不过,当我进入这诺大的四合院,我逐渐理解了为什么北方人喜好以方位识路,而非如同南方人一般分前后左右。虽然在设计思路上简单清晰,但四合院每进院落彼此过于相似(每出现一个被围起的“口”庭院,便称之为“一进”),若缺乏绝对坐标,则人容易晕头转向,不知所面为何方。我在其中绕来绕去,最后也只知道往两边走可以快速到达出口,对其间的各种厢房位置依然摸不着头脑。

    这种对于方位的困惑加剧了我因人群与缺乏相关知识而产生的厌烦。倘若我比现在更知道和珅是谁,那我在已经翻新到面目全非的恭王府中也许仍能为瞥见一丝历史真实的痕迹而欣悦;又或者,如果我曾经沉迷还珠格格,那么熟悉的场景将会散发着某种虚构与回忆混杂的苦涩气息(当时的电视依然有不可抗拒的魔力)。但不幸缺乏这一切的我只能随意地按照某个攻略上的指示按着方向行走,直至感到花费的40元门票费用也无法支撑无所事事的无聊。

    图1 恭王府飞檐翘角上的脊兽
    脊兽越多,屋主地位越高。此处有7个,仅次于皇帝寝宫、政务宫

    于是便前往地坛,计划以此出发,途径五道营胡同、南北锣鼓巷,最后到什刹海,以行走打发时间。对于在北京走街串巷,我已毫无期待,因为其与任何一个中国城市并无不同,甚至因为其首都的地位而更显典型。倘若我必须为这些城市呈现出的相同特质命名,我会在“规划美学”与“新中国美学”二者之间游移不定,虽然它们于我都代表着同样的事物。在漫步后,我坐在什刹海边的石阶上,为我的观点得到沿途风景的确证而倍感遗憾:柳树随风舞动的纤美被机械的种植间隔破坏,居民楼沉闷不堪,胡同或者杂乱不堪、充满尿骚味,或者商业化成为缺乏任何特色的消费场所——试比较:南头古城,五道营胡同,南/北锣鼓巷,烟斜袋街。它们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图2 什刹海边的荷花缸

    我所感受到的失望也许来自于对景观与生活割裂的不满。游客所存在的时空仿佛与居民完全平行。所谓古迹在翻新后被严格把守,这般操作导致“历史”只存在于导游之口。而在这之外的城市生活本身,则如同这个国家任何一个县城,毫无生气地苟且在在丑陋的招牌下。
    我眺望着远处沉默地矗立着的鼓楼,忽然念起广州的好。曾经为找圣经而路过沙面岛,民国时的英法租界。其建筑具有明显的西洋特色,倘若在其他地方,也许已经被围起成为一个刻意的景区。然而此处并未如此,这些建筑如同其他任何建筑,在被正常地使用着。人们穿行其间,或是拍照的游客,或是普通地生活着的路人。历史就是应当如此地被还予生活,不是么?

    气温在下午渐渐开始升高。阳光下的北京似乎与阴影划分出了一种绝对距离。未至的酷暑已经使人开始头昏脑胀。柳树微绿的枝桠随着偶尔的风轻微摆动,柳絮纷飞。望着闪动的湖面许久,我决定回到酒店,暂歇以等待承诺前来的友人。

  • 北京游记 Day 1 白塔寺&长安街

    复活节假期,临时起意,回国一趟,顺便以见友人为由,第一次去了万国来朝的北京。

    说起来,这也许是我第一次踏足中国北方。虽然之前也去过更加北边的俄罗斯,现在也暂居北纬52.2度的英国(对应中国最北边的城市,漠河),但承载着中华大部分历史的那片土地于我而言我却十分陌生。我对于北方的印象只是零星地来源于认识的几个或来自北方、或在北方读书的同学:意识形态色彩浓重,权术思想盛行。一言以蔽之:充斥着典型的老中文化。不过,这次4天左右的旅行大抵并无机会使我对此有所认识,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为了在飞机上鸟瞰风光,我特地选了靠窗位置。好在3小时的飞行已经不算太长,可以牺牲过道座位的便利性。在飞机途经天津时,往窗外看去,景色却使我一时语塞(图1)。

    图1 俯拍天津

    我对于眼前规划整齐至乏味的楼房建筑早有准备,毕竟,这是中国城市在各路规划下呈现的特色,无关南北。然而未曾料到的植被缺乏带来了一种灰色,隐隐使我感到一种窒息。

    中国北方缺乏植被的原因有很多,包括自然气候,以及历史文化因素。华北地区温差大而干旱,土壤沙质,天然不适合植被生长。游牧比农耕更加适应这种条件,因此,相较于南方,北方多游牧文化。不过,中国历史以北方王朝为主,而农耕文化更加稳定,因此更受到鼓励。自汉代开始,统治者便主张砍伐森林,扩张农耕用地。现在我们都知道,森林对于防止水土流失非常重要,因此这种农田扩张实际上进一步加重了北方土地的荒漠化。这种破坏一直持续到近现代。虽然如今已经有政策主张恢复北方地区生态环境,但就我的主观感受而言,效果并不理想。

    长居亚热带地区,繁茂的植被于我已然是默认的存在,即便我总是不满它们被刻意地修剪。但在见到没有植被覆盖的地区后,我才意识到,即便多由人工栽种,植物自身的绿意总能带来一丝摆脱束缚的希望感,而这给压抑的城市生活带来了喘息。

    不过话说回来,北方的植物也有展现自己生命力的方式,只是没有那么亲和。当我出机场进入地铁站,便看到漫天的柳絮自顾地飘在略显灰色的阳光中。当时的我只是感到有些惊奇,不曾想到,当我离开的时候,这会成为我为数不多从北京带走的东西之一。


    当我匆匆回到酒店略作休整后,已经下午4点了。原本炙热而因扬尘而苍白的太阳此时已经不见踪迹,天空成为我在英国非常熟悉的灰色,只是少了因为温带海洋湿润气候带来的云层纹理,让人莫名联想到一种无法描述的压迫。

    我出发前往附近的白塔寺。白塔寺的正式名称为妙应寺,始建于元朝,是藏传佛教的寺庙。之所以被称为白塔寺,是因为寺庙中央的白塔,也即“释迦舍利通灵宝塔“。我对于佛教并不熟悉,专程来此是因为此处是张律的《白塔之光》取景地。

    我初识张律导演是在去年的暑假,那时我正要去日本福冈,因此便看了他2019年的《福冈》,立刻被迷住——轻巧,随性,灵动,偶尔的神显。我于是便一口气几乎看完了他所有的作品,其中便有《白塔之光》。不过,这是我最不喜欢的张律作品,因为太过于凝重。我想这与表演和剧情都有关,但最重要的因素可能是取景地——北京自身的气质。我走了接近40分钟,来到白塔下验证我的猜想(图2)。

    图2 白塔

    也许是因为将黑的天色本身使人忧郁,又或者不知为何人烟稀少的街道平添了破败气息,我的猜想似乎是正确的:《白塔之光》之所以如此沉闷,正是因为它的故事发生在北京,一个没有植被、灰色的地方。白塔本身并不特别值得仔细观赏,而且当我到达时已经过了开放时间。于是,我借此机会在附近的胡同中行走,希望感受所谓地道的北平气息。

    图3 白塔附近的胡同

    然而胡同却是如此荒凉。这种荒凉明明只应当属于县城,却出现在了首都北京的二环。灰色而低矮的平房沉默地站在狭窄的路旁,偶尔出现的人影沉默着,带着敌意注视陌生的面孔。面对这个事实,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人在空间距离的感受器失衡时,会感到头晕,恶心想吐,这是为什么我们会有晕车的症状。而快步行走在胡同中的我也被这种认知空间距离的混乱扰地心绪不宁。一种逃跑的冲动涌上心头。在一个面馆前,我匆匆瞥见了一个招牌,上面的写着:房屋出售,13.3平方,300万。


    我想快点回到热闹的地方,至少人声鼎沸之处使人心安。乘坐地铁来到王府井,明亮的灯光与消费主义使我感到亲切。不过有趣的是,这里的商铺充满80年代的气息,不时混杂着一些现代科技,例如让很多外国人驻足拍照的巨大屏幕(图3,我猜测是因为外国人很喜欢熊猫)。我原以为此处人数至少应当不输深圳罗湖的东门步行街(我在2天前才去过),但的确远远不如。不过由于囊中羞涩,我并没有停留很久,只是大致在街道上走了走。便很快前往一旁的长安街。

    图4 王府井大街的3D屏幕

    长安街被认为是世界上最长、最宽的道路,而实地考察后,我认为至少就宽度而言确实如此。而在中国现代历史上,长安街也有极为重要的地位。这从两旁林立的各种政府机构,以及位处中央的天安门即可看出。此处也发生了许多著名事件,对中国历史文化有重大影响,此处不便列举。

    其政治文化地位意味着此处受到政府非常大的重视,而当我决定前往时,对此却并没有明确认识。我从东边的王府井开始往西走,计划漫步到西单地铁站后乘地铁回酒店。一开始,宽敞的街道和明亮的灯光使我终于在北京感到了城市的气息,我于是便欣悦地开始欣赏两旁的建筑。这些建筑多为政府部门或招待所,方正而严肃,颜色也多为深色(图5)。我怀疑是否所有地方的政府大楼也都以此为模版进行建造——因为风格实在太像了。然而,当我离天安门越来越近,安检也开始逐渐严密。我不知道白天的长安街如何,但在晚上,所有经过天安门附近的人都需要出示身份证并进行安检。我原以为检查完即可,却发现不到100米的一个路口后还有类似的安保人员与安检装置。我猜想这可能是为了检测漏网之鱼,却没有料到所有人都要再次检验。于是,我在半个小时内被检查了5次,而我还没有到达天安门前,据说那里是进不去的。

    图5 长安街上的一个异端:长安俱乐部

    我开始焦虑我该如何才能到西单地铁站——天安门前无法经过意味着我没法从东边到西边,难道除了回头没有别的办法了么?好在行路间突然出现了一个地铁站口,我才找到机会绕开这段路。不过我还是不死心,没有直接回酒店,而是在天安门西站下车,希望能够把剩下的长安街走完。

    但我还是太天真了,一出地铁站就是检查点。不愿意走回头路,我只得找机会到了对面,绕道小巷,走了好一段时间才到西单地铁站。胡同小巷灯光灰暗,形单影只,如今回想有些后怕。只是当时太过愤怒,又想着隔壁街道就是检查点,想必应该无人敢犯案,因此才敢穿行其间。坐在回酒店的地铁上,我意识到这一切有一些讽刺:被保护的对象到底应该是谁呢?

    2025/04/15 剑桥

  • 三月的日不落

    倘若在一年前,我大概绝对无法想象,为何晴天的美好会成为一种共识,以至于所有人都愿意为此将会议迁至户外。但在英国度过了一个冬天后,我发现,自己也开始不由自主地受到窗外阳光的诱惑。这也许是因为我那适应亚热带暴烈日照的生理惯性,又或者,是因为日不落帝国在金色光芒下展现出的魅力太过迷人。

    有时,当我起床,阳光已经透过蓝色窗帘无法遮蔽的角落映在了白色的被子上。匆匆洗漱完毕,备好早餐,坐在桌前,拉开卷帘,一眼望去,天空碧蓝如海,澄澈透明,我望着它如同注视着一双深邃而直率的眼睛。与我长期居住的中国的东南沿海城市不同,在这里,晴朗并不伴随着天空中变幻莫测的白色团块。缺乏云层的遮挡,大地在白日尽收太阳辐射,并于夜晚毫无顾忌地全部释放。云层于地球的作用如同羽绒服,通过美妙的折射与反射将温度调节在适宜的位置。但在这里,没有云朵能够对热量做出挽留。昼夜温差因此大得豪爽。湿润的空气在夜间迅速化成白色的冰霜,落在绿色的植被上。白天,阳光落在的地方闪烁着融化的雪水的金光。而那些偶然间被阴影所庇护之处,依然安静地存留着一片白色。

    阴影为霜的融化投下一道清晰的分界线

    不过,这样的天气实在少见。在大部分时间里,英国的天空阴云密布,灰色凌驾于万物,仿佛一切被称为希望的幻想都已破灭。我喜欢将这些云理解为天空混沌状态的某种具像呈现,这种拟人化的想象给了我聊胜于无的诗意安慰。「混沌」是人们常用于形容复杂系统的词,而天气是恰好最经典的复杂系统,想想「蝴蝶效应」——巴西的一只蝴蝶扇动翅膀将在美国得克萨斯州引发一场风暴。

    系统中各组分之间存在过于复杂的相互作用,因此,任何一点微小扰动都会造成系统不可预测的巨大的变化。而不列颠半岛恰好处于多个天气系统交汇之处:来自北边的冷空气,南方的热带气流,欧亚大陆干燥的季风,以及大西洋潮湿的洋流,都在这片土地上空相遇。如此多复杂系统的叠加解释了英国天气的不可预测性——所有踏足此处的人都有这个共识。如果上帝真的创造了这个世界,那么,当祂看着眼前已经脱离了任何掌控的英国天气,也应当会很郁闷吧。英国人有可能一直生活在上帝的心结之处。当然,更有可能的情况是,厚重的云层天气系统混乱最常见的表现形式,所以我们头顶一直阴云密布,只在偶然的情况下,秩序突然出现,这时我们迎来了久违的好天气。

    英国大部分时间都处于积云投下的灰色阴影中

    尽管如此,这两周的天气却持续地温暖明媚,使人不敢相信。我在网上检索了一番,尝试理解这背后的原因。我查到的资料显示,最近英国南部与大西洋空气相遇导致了局部的高气压,这使得大气沉降。接下来发生的事很像用气筒给单车打气——空气的压缩导致温度升高,混杂其间的水分挥发了,因此,天气温暖,晴朗无云。但当我继续追问,为何今年英国南部会有高气压,我的搜索AI引擎Perplexity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在最后,它为我做了一份总结:

    Imagine the UK won a weather lottery – a perfect mix of warm air delivery + a stubborn sun shield. It’s a special (but not impossible) March treat!

    (想象英国赢了张天气的彩票——恰到好处的暖空气,加上美好的阳光保护层,这是个特别的三月礼物!)

    面对这个回应,我哭笑不得。对于一个科学家,“恰到好处”如同食谱上的“适量”,意味着太多东西。在复杂系统前,我们追溯的努力只能走到某个程度,那之前的一切我们只能留给最狂野的猜想。

    图片截取于2025/03/09,南部的高气压维持了英国现在的好天气
    来源:https://www.yourweather.co.uk/weather-maps/

    不过,我在地球科学系上课的朋友告诉我,好天气更可能与臭氧的破洞有关。他们系专门给学生发了邮件,解释温度上升背后的原因:方才过去的冬季之寒冷使北欧空气沉降,导致的高压使大气中包含可破坏臭氧的含氯化合物。他们还贴心地提到,学生可以通过在日出日落时观察珠母云(nacreous clouds)来确证这个解释的可靠性,因为珠母云的斑斓色彩正来自于冷空气中的冰晶。我依然有很多疑问,关于为何北欧这个冬季如此寒冷,但我预感这大概与之前一样,继续深究只能得到含糊其辞的结论。

    只不过我每次都错过观测珠母云的机会,而网上对英国珠母云最近的记载也仍旧停留在2023年。

    这个解释正确与否?我无从得知,但我希望它是正确的,因为珠母云很漂亮。

    面对复杂系统,有时候美比科学更值得成为答案。

    2025/03/06 于英国剑桥

  • 犹豫的距离 Wuthering Heights (2011)

    在阿诺德的镜头下,《呼啸山庄》变得更加野蛮原始,剥离了传统哥特爱情的浪漫,直至爱欲和暴力的本质。

    英格兰北部,约克郡高地。大雾沾染黑色的泥泞。狂风呼啸不已。倒伏的灌木彼此纠缠,像打结的头发,或者海中的水藻。远处,灰色碎石堆成仅有几扇小窗的山庄,矗立于山谷中央。一切都泛着青色,四处散发着坟墓的味道。一片土地在叫魂,死亡和恨。

    行走在这里的人们行为粗糙,语言也粗糙,胸口带着洗不去的汗渍。阿诺德,带着她伪装成温柔的强迫,用特写逼我们离一切太近,以至于光是注视这些材质,我们便会因为柔嫩的肌肤几乎能直接感到粗糙的疼痛而不自主地退缩。如伤口渗血,抑或黑色的石油从地面漫溢吞噬大地,镜头的注视让故事从物品的质地中涌出,跨越文本,直达我们感受的神经元末梢。我们被晃动着的画面卷入无休止的动荡,仿佛我们也一同住进了彻夜呼啸着大风的山庄。暴雨中,树枝敲打窗头,充满了一个女人的咒怨。

    §

    Heathcliff是最开始带我们来到这个生硬之处的人。火光没有让夜晚变得更好。暂时没有人敢对他的肤色说什么。那个叫Cathy的女孩对他吐了一口唾沫,被她父亲抽了一嘴巴。第二天,她对Heathcliff流露出让人无法信任的好意。他们开始一起骑马,爬上岩石,从教堂逃走。马儿的鬃毛,鸟的羽毛,女孩的头发。一些柔和的事物开始让视觉不由自主地流连。手动变焦的连续性让视觉中清晰的部位如水珠般来回流转,而周遭的模糊仿佛绒毛般的虚幻。我们如同在用目光一遍遍地爱抚。

    偶尔,焦点会漫步出这个世界,眼前仿佛进入了另一个时空。所有让人疼痛的棱角消失,没有碎石,没有的差互树枝。剩下的只有某种光影般的温柔。有时,在山庄,大雾就这样模糊着一切,使人隐约地感受到一种交织着阴暗的幸福。

    某天,Heathcliff将Cathy按倒在泥泞之中。一开始,Cathy大笑着挣扎,不住地扭动身体。然而,将全身重量压在她身上的Heathcliff,逐渐越来越紧地攥住她的手腕。黑色泥浆从他的指缝中一点一点地渗出,他就这样按住Cathy,如同他要挤出一个人肺里的最后一口气。Cathy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她不再笑了,而是用一双蓝眼睛带着难以解读的意味看向Heathcliff。就这样,她沉默了,随后,不再动弹,选择将一切交给他。

    “我爱Heathcliff,因为他比我还要了解我。”几年后,当Cathy在火光下哭着向女仆说自己答应嫁给林顿时,眼前也许就是他们躺倒在泥潭里的那个时刻。Heathcliff一言不发地回去收拾,在那个雨夜毫不犹豫地离开了,无论Cathy如何在他身后哭喊让他回来。

    §

    很多年后,Heathcliff回来已经是夏天了。林顿庄园干净整洁,铺设着精心布置的石子路,种着枝叶舒展的苹果树和娇嫩的花。太阳投下的光美丽至极,将一切的轮廓勾勒地太过清晰。他再次与Cathy相见。你怎么能这么久不想我,她说。他回答:你对我太残酷了。我原想见完你,报复完Hindley后就自杀。但我改主意了,我不会再离开你,没有你的日子我痛苦至极。然后面无表情地,Heathcliff看着Cathy:她拼命地想忍住,不要流泪。他是出现在完美世界的呼啸山庄鬼魂。

    数日后,二人与林顿家的Elisabeth一同出行,回到了那块岩石。他们曾经趴在那儿眺望整个山谷。你怎么能这样一走了之?Cathy在一段沉默后突然爆发,她冲向Heathcliff,将他踢倒,用鞋狠狠地踩着他的脸。如果不是Elisabeth打断,也许她会如同要杀死他一般疯狂地碾他。当她的脚隔着带有细腻花纹的皮鞋贴在他脸上时,Heathcliff大概明白了Cathy当时在泥潭里的感受。

    犹豫的距离就是爱抚纠缠暴力。她皮鞋上的细腻花纹无言地述说着二人隐密残暴与欣悦。

    痛苦的游戏不断升级。Heathcliff与Elisabeth在Cathy窗前亲密,对Cathy说你无权妒忌,然后他又说,我会将你的孩子视为己出。在夜晚,他将Elisabeth骗出,缠绵后,随手将她的爱犬吊在围栏之上。不久后他们结婚了,Cathy自他们离开后就开始神智不清,不久便撒手人寰。

    得知Cathy的死讯是在淡黄色的夕阳下,他说:我希望她死得很痛苦。然后开始号啕大哭。也许你们曾经欢乐,但我们彼此共享痛苦,这份爱的代价太大,无人能剥夺。在雨夜,他掘开坟墓,将钉死的棺材打开,因为死亡没有他暴力,没有资格夺走他的爱人。直至一阵突然的风如同爱抚,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抬起头,停下了所有动作。他回去,将家里的一切砸得粉碎。

    第二天,一个安静的早上,阳光正好,从Hindley手中,他得到了呼啸山庄。这里的一切不疯如此清楚,如此使人感到冷酷。

    不知为何,这我想起杨牧的一首诗:

    我體會

    他沙啞的聲調,他曾經

    嚎啕入荒原

    狂呼暴風雨

    計算着自己的步伐,不是先知

    他不是先知,是失去嚮導的使徒──

    他單薄的胸膛鼓脹如風爐

    一顆心在高溫裏熔化

    透明,流動,虛無。